杨廷理(1747～1813)，字清和，号双梧，马平(今柳州)人，拔贡出身。历任福建归化、侯官知县，台湾南路理番同知，台湾知府、台澎兵备道兼提督学政，建宁知府，卒于赴建宁知府前。

　　柳州古代先贤事业的路途上，也有处于江湖之远的境况。曾三任台湾知府的柳州人杨廷理远戍伊犁，他的生活，有如戍友韦佩金赠诗：“西来万里非无谓，天淬词锋赚纪游。”

　　万里春随逐客来

　　清嘉庆元年(1796)三月十九日，福州将军兼署闽浙总督魁伦与护理福建巡抚姚棻会同将审讯案情上奏。七月份，杨廷理被解抵热河，随即由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审讯。八月八日，嘉庆帝降旨：“杨廷理着发往伊犁效力赎罪，以昭平允。”十八日，杨廷理动身西行。这天京城风雨大作，经过菜市口时，往日热闹的市声掩没在一片风雨中。只听到清脆的马蹄声伴着这凄风苦雨，杨廷理纵马出了广安门。他回首看看烟雨中巍峨的城楼，整了整衣襟，“一鞭征马逐秋风”，踏上了西去伊犁的万里长途。

　　《西来草》自序中杨廷理追述幼时读唐代诗人岑参“走马西来欲到天”时对西域的悠然神往。如今却以戍客之身万里西征，惆怅之情流露《西行》诗中：“西来何日复东归？万里飘零愿总违。吉语空传心恻怆，乡书不到梦稀微。抛残松菊荒三径，瘦损腰支减半围。此去凭谁话岑寂，新诗吟罢掩双扉。”

　　“万里春随逐客来”，嘉庆二年(1797)正月十五日，杨廷理艰难跋涉整整五个月，抵达了伊犁惠远城(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霍城县惠远乡)，开始了漫长的戍边生活。他曾感叹说：“每值狂风骤起，沙土迷离，兼杂粪秽，腥臭难堪。噫，以投闲置散废员，而当此辰出申入之苦差。”《赴贸易亭》诗描述日常的差事：“兀坐风尘里，炎天卓午时。野云行断续，巢燕影差池。译听夷人语，防严塞马羁。眼前流水意，相对亦相宜。”

　　西来都是落帆船

　　惠远城是清朝统治新疆前期的军政中心，管辖天山南北两路的伊犁将军驻节于此。“镇以重臣，屯以劲旅”之后，随将受处分的官员流放到伊犁，由此形成相当人数的戍客集团。其中有祁韵士、洪亮吉、徐松、林则徐等人，都是著名的政治家或文人。

　　嘉庆五年二月十日的一大早，杨廷理就着烛光照例读书，听说又有戍客到来，有感而作了《客到感赋》诗：“秉烛凌晨读，灯花背我开。无端百感集，空负一春回。愧乏惊人句，谁怜倚马才？泥途方滑滑，有客破寒来。”破寒而来的戍客就是声震朝野的洪亮吉(1746—1809年)，著名的经学家和文学家，江苏阳湖人，乾隆五十五年进士。此公生性豪迈不拘，议论当世大事，意气偏激。嘉庆帝当政之初，号召群臣上书言事。洪亮吉上《千言书》，尖锐且言辞激烈，文中甚至有“视朝稍晏，小人荧惑”之句。嘉庆读而大怒，命下狱严审，后来改为从宽免死，遣戍伊犁。洪亮吉抵达惠远城，由廷理引领来到寓所。刚到门外，洪亮吉望见屋檐下“其旋元吉”的题匾，当即抚掌一笑。原来，洪亮吉小名叫“元”，大名称“吉”。元吉得旋，自然也就是能活着返乡。“廉使(杨廷理)在闽中最有政声”，洪亮吉早知杨廷理的台湾功业。他的《伊犁纪事诗》组诗里，有一首专门写杨廷理：“一卷平台纪事功，十年循吏说弘农。便同海外奇书谈，腹痛还思邴曼容。”两人一见如故，意气投合。

　　杨廷理比邻而居的方受畴(？—1822年)，嘉庆二年被控收受节规、私借银两筹款等，以道衔赴伊犁听候差委。返回官至直隶总督。两人经常聚谈，赏玩书画。廷理曾以《过方来青读书处》为题赋诗：“高斋横秀气，结构一番新。细石幽成迳，疏篱静绝尘。画图开眼界，书史悦心神。剩客能来往，相看万里人。”一来二往，彼此成为可以交心的朋友。他们有时在小园花圃中漫步，一同遥望天上明月，数着为数不多的星星；不时又斟酌方来青酿造的神仙酒。等回到自己的小屋，杨廷理意犹未尽，成诗回赠给来青：“万里萍逢恰比邻，识荆喜对老成人。再邀节相为推毂，应见君王许作宾。小圃名花谈夜月，高斋仙酒醉余春。东归定有弹冠庆，好倩西湖洗塞尘。”

　　戍友王大枢《东旋草》的《姜碑》诗下小引有“予在伊犁，于观察杨公处得见天山姜碑”之语(“姜碑”即姜行本碑，今藏于新疆博物馆)，可见西来仍不忘收集古人碑版，作书法临摹。杨廷理一向以诗作传，记述生活，西来诗达千首之多。他曾与友人一同登高望河楼，暮春时节独上的鉴远楼远望故乡，还有城南小坐于枕流轩，东门外的普化寺看跳布札，又不时到观音寺行礼敬香。惠远市街里最有名气“万全堂”药店掌柜慕名请题“万全老堂”匾额，杨廷理题赠一诗，有“疏顽如我君应恼，六载何曾赠一钱”之句。2011年夏天，笔者寻访杨廷理旧迹，伊犁文史研究的著名学者赖洪波先生说到杨廷理是戍客诗作最多的一位。

　　“西来都是落帆船”，杨廷理与这些戍友们烹茶酌酒，斗诗敲棋，“得诗忙就正，有酒快同倾”。秋天，赏菊谈诗，豪饮翻澜；大雪封门之夜，围炉煮酒，论文谈心。杨廷理闽海的“鲲鹏往事”，不时成为戍友们酒边的话题。

　　故乡云树枕函边

　　杨廷理谪戍伊犁之时，惠远城(现称为惠远老城)最为繁盛。城中心有高大巍峨的钟鼓楼，飞檐画栋，气势雄伟。四条大街通向东西南北城门大道，一城风光尽收眼底。城内外寺庙林立，清真寺、喇嘛庙、关帝庙、龙王庙，城隍庙等。大街小巷商铺比邻而居，百货云屯，一派繁华，有“小北京”之称。杨廷理却少有描述城中的繁华，而穷愁困顿、思念亲人却往往以浓重的感伤色彩出现在诗作之中。每当角声阵阵，不由忆起闽海的峥嵘，想到寓居广州的一家老小。中秋之夜，他浊酒浇愁，静坐庭中，看着缓缓游移的月光，伴和凄然秋风。《中秋待月》“顾影忽惊霜鬓改，思家怕见月轮移”之语，可见其万千感慨。他时常是这样打发时光：有时吟出一句好诗而兴致不已，很快又面对着菊花生出苍凉，等到天外归雁消失黄昏里，只得怅然若失地回到小屋，接着看到烛光流出了新泪，呆坐书房成了日常的晚课。绝塞掩门，孤寂情怀，一年复一年，一樽相对送走黄昏复黄昏。刻骨铭心念亲思友，企盼早日得归故里的心思，时常因为风声，雨声，繁霜，剧雪，蝉鸣，雁叫，无不勾起。

　　嘉庆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正逢“立春”，杨廷理突然收到亲人来信，他喜不自禁而老泪纵横。欧阳镒信中告知廷理的二儿立元、三儿立允、四儿立冠一同考取了生员，他的脑际出现柳州的街巷里孩子考上生员而乘马巡游的情景。思绪起伏之时，继母因为咨追而抑郁成疾，侄子因县官追款而累及差科的往事，又一并浮现眼前。这一切，都让杨廷廷悲欣交集，泪眼婆娑。

　　从此春风得自由

　　嘉庆七年十二月，杨廷理看到了奏满释归的戍客名单，自己的名字排列在首位，一时感慨万千。当年拔贡入京朝考，考得第一，分发福建，如今身为戍徒，奏满释回名单也排在第一。一荣一辱，真是“不胜云泥之感”。他无数次地计算着自己谪戍伊犁的岁月，连六年内的两次闰月也记得很清楚，《上元仍叠前韵》诗有“七十四番看月来，可能归趁月三回”之句。

　　嘉庆八年正月十五日，流放伊犁整整六年期满，按照惯例，他将呈文送伊犁将军松筠。驿道终于飞来他翘首以盼的一骑红尘，奉到嘉庆谕旨：“杨廷理着加恩释放回籍。钦此。”闻命之下，喜极赋诗：“塞上西来七见春，从知剥复理原真。青山久待生客还，丹陛宁须老退身。闻命自天惭悚并，感恩无地涕零频。相逢故旧应怜我，须鬓冰霜无数新。”

　　三月三日，杨廷理骑上伊犁将军松筠赠给的骏马，从绥定城(今霍城县城)启程，踏上东归之路。七月十日，他从当年西出的广安门，迈进了京城。二十一日，嘉庆帝巡幸密云县，下榻行宫。廷理奉命叩迎之时，忽然听到嘉庆帝叫自己的名字，一时“五中感悚”。

　　这年的十一月二十六日，杨廷理终于到了寄寓广州的家中，悲喜交加，不能自已：“八年流落盼归期，骨肉团栾此一时。绕膝儿曹俱长大，苍颜老叟合衰迟。金萱堂上虚垂泪，红粉楼中懒画眉。且对清樽开笑口，弄孙深喜慰含饴。”

　　嘉庆九年三月初，春光明媚之时，杨廷理推开了多少次梦境里出现过的柳州东园的门扉。(刘汉忠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