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拥有巨大黄金储量,以“黄金海岸”著称的非洲国家,一个是保有淘金传统的中国南方小县城,加纳与上林,跨越不同种族、文化、语言的差异,在黄金璀璨光芒的召引下,两个相距万里的地方产生了千丝万缕的关联。上林淘金客涌进加纳,在陌生的山丘丛林、草原河畔里,忍受着高温、疲劳、孤独、疾病乃至死亡的折磨和威胁,从事着一项人类延续了数千年的古老职业——淘金。去年6月,加纳政府对黄金矿区进行清理,在当地淘金的上林人纷纷离开。时隔一年,是否还有上林人在加纳淘金?他们的现状如何?近日,一名广西自由作家莫君来到加纳,与仍留在当地的上林人接触,听他们讲述在异国他乡淘金的甜酸苦辣。
- 上林人开办的金矿工地一角。
- 上林人采金工地住宿条件简陋。
- 在上林人开的工厂里,有不少黑人师傅。
- 去年清理矿区后,中国淘金者的采矿设备被毁。
- 把沙金熔炼成金块。
加纳淘金的上林人·现状
重返“黄金海岸”
莫君 文/图
在国际黄金价格暴涨的背景下,近年来有不少上林人怀揣脱贫暴富的梦想,远赴加纳淘金。但2013年6月,加纳实施了最大规模的一次清理矿区行动,严重打击了上林人在该国建立起的采金系统。不少人在选择离开后,因为各种原因,又再次回到“黄金海岸”,重温淘金梦,但梦想与现实的距离,就如同这路程一样遥远。
最艰难的时期
在加纳,东夸市是盛产黄金的重镇之一。当地有许多上林人。在东夸市郊外一间刚装修好的平房里,笔者见到了来自上林县巷贤镇的周先生,他和女助手正在指挥黑人工人修建一个保安岗。
这个保安岗设在铁门后面,高十几米,可观察房子外面的动静。在大铁门后面站着一名黑人保安,抱着一支来福猎枪。周先生共雇请了两名黑人保安值班。去年,加纳开始清理矿区后,周先生被迫离开东夸市。今年春节后,他重返加纳,租下这个平房。
周先生的大儿子也跟随父亲来加纳淘金,在工地上负责管理工作;周先生的妻子,则独自一人到喀麦隆挖金。周家世代以淘金为生,周先生从事这一行已有十几年。如今,他正面临淘金生涯以来最艰难的时期,“进入这行的人越来越多,人多了,竞争、治安等各种问题就接踵而来”。
加纳的阳光异常强烈,周先生的肤色被晒得黝黑。他告诉笔者,几年前,他刚来到东夸市淘金时,吃住都在工地,黄金和现金就放在床头;出去收购黄金时,皮卡车上装满了一车的塞地(加纳的货币名称),身上也不需要带枪,直接在路边、树林进行交易。现在,收购黄金须持枪并带着帮手。
说话间,周先生的女助手打开掌上电脑,低声惊呼:“今天的黄金又跌价了!”这几个月来,当地收购黄金的价格一直下跌,周先生把这一原因归结于加纳政府清理矿区,“淘金的人少了,塞地一直在贬值”。
与笔者闲聊时,铁门外传来汽车的响声,黑人保安警惕地往外观看,并迅速打开铁门,让一辆豪车进来。从豪车上下来的是一名福建人,姓楼,专门收购黄金。楼先生是来接周先生的一名朋友去收购黄金的,车上的包里放满了现金。
楼先生不时摸着一支猎枪。据说,在加纳,进行合法登记后,谁都可以买枪。森林里不时有从边境窜来的抢匪出没,淘金客是在拿命来赚钱的。尽管他们手上也有枪支,但抢匪熟悉环境,且持有先进的自动武器,淘金客往往对抗不了。周先生表示,他家之所以如此“重兵把守”,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此前,我们在工地里住,经常有抢匪持枪抢劫。现在,许多同胞都知道租住在市区的民房里比较安全”。
冒险留了下来
周先生见证了上林淘金客在加纳的不断递增。他说,2006年以前,只有他与几个老乡在当地淘金,但慢慢地,上林的老乡争相效仿,越来越多地涌进加纳。到去年,该国的上林人已有上万人。
“去年,加纳政府清理矿区,许多中国人纷纷回国,但现在东夸市滞留的中国人还有不少,其中以上林人居多。”周先生表示,加上在其他城市淘金的老乡,目前留在加纳的上林人,少说也有几千人。去年,这些老乡有的抵押房产贷款,有的借高利贷,有的变卖家产进行投资,结果遇到加纳大规模清理矿区,顿时血本无归。
笔者问及上林淘金客为何仍冒险留在当地,周先生说,不是他们不愿意离开这儿,而是去年的损失,让他们不得不冒险留下来挖金还债。
奥布拉西市离东夸市仅有几十公里,那里一个原始森林中,有一条长十几公里的荒沟,荒沟两旁遍布上林人的工地。来自上林县白圩镇的蔡先生也在这儿采矿。与蔡先生接触时,他苦笑着说,他是3年前到加纳来的,以一台钩机发家,赚钱后,他耗巨资购买了4台钩机。去年,加纳清理金矿,他失去了5台钩机及设备,损失巨大。之后,他筹资再买设备,继续开采金矿,“我一身的债务,哪里敢回家”。
在同一个矿区的一个姓张的上林老乡,去年濒临破产后急忙回国,但面对众多债主,他只得选择重返加纳。在当地,他东凑西借,与人合股开采一个小矿。问他欠下多少钱,他摇头不语。一名黑人保安伸出两个手指头,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告诉笔者:“200万元人民币”。
难以收回投资
重返加纳的上林淘金客能否赚钱?
笔者了解到,在加纳淘金,至少需耗资200多万元人民币。这笔费用包括:一台价值100多万元的钩机,几名工人的签证费及机票费,价值几十万元的沙金机、发电机及其他生产必备品,租地及赔偿地面上植物的损失也需20多万元……在矿区开工,如果一天挖出100克左右的黄金,只能平本。投资200多万元,至少得半年时间才能收回。
“多数情况下,工地的黄金产量较低。一直在150克上下徘徊。”蔡先生说,只有加大机器投入,一天同时有三四台机器开工,才能在短期内收回成本。
在奥布拉西市郊外,一名名叫“十一”的上林淘金客则说,去年6月以前,工地的黄金产量还是很可观的。一周内可挖出5公斤黄金,相当于现在一个月的产量。“产量低是有原因的,由于担心当地突然开展清理行动,收缴机器设备,我们只得间隔开工,且只有一两台机器运作”。他说,减产的另一个原因还出在管理方面,成本没有压缩下来,“雇请的黑人工人有时也会偷金”。此前,他们已经发现多起了。
加纳淘金的上林人·危境
用命博回的血汗钱
加纳不仅盛产黄金,还有丰富的森林资源。在森林深处的河沟,不仅有野兽和鳄鱼出没,还有携带病毒的蚊虫。当地的医疗条件落后,有些上林淘金客因生病来不及抢救,便魂断异国
疾病威胁生命
在东夸市挖金的上林县明亮镇人谭先生,来到当地已有七八年时间。
最让谭先生害怕的是患上一种叫“马拉利”的非洲疟疾。在加纳,淘金客面临的不仅有恶劣的天气,还有肆虐的蚊虫。被蚊子叮咬后,很容易患上“马拉利”,尽管用药治疗,但此后几乎每月都会发作一次,始终要以药物支撑。每次发作,人就全身乏力、酸痛,出现出虚汗和发高烧等病症。“我也患上这种疾病,但与其他老乡,症状轻多了”。谭先生说。
启程前往加纳时,淘金客大都会带去一些针对疟疾的药品,但用多了,身体也会产生耐药性。
当地的医疗条件落后,有些淘金客患病后,很难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在东夸市淘金的上林男子杨先生告诉笔者,去年,他一个20多岁的亲戚也来到加纳淘金,被蚊子叮咬后,突发高烧,被送进当地一家医院,但治疗效果不佳。当时,他强烈要求医生转院救治,但院方称主治医生出门问诊,必须等他回来才能让病人转院,结果,这一耽搁,这名亲戚最终命丧他乡。
野兽半夜嚎叫
“出来挖金,都是用命来博的。”笔者接触过的上林淘金客,无不这样说。在原始森林开采,他们经常遇到毒蛇、猛兽。
一个夏日的下午,在距离加纳西部城市塔夸几十公里外的一个原始森林,一名陈姓的上林男子打开手机上的图片告诉笔者,几分钟前,他和黑人朋友前往矿区,在途经一条小路时,有一条五步蛇潜伏在灌木丛中。如果不是黑人朋友及时发现并用木棍叉住它的七寸,他估计已被咬了。他建议笔者没事不要走到森林中,在加纳“母亲河”——塔诺河附近的树林,到处都有毒蛇和野兽。
笔者当晚在该工地的工棚入住时,遇上一场罕见的暴雨。雨后,地上、棚顶上爬满了许多说不出名称的野生动物。半夜时,工棚周围的树上传来各种动物发出的怪嚎,还有野兽撞到门板上,发出巨大的响声。陈先生说,经常有毒蛇爬进工棚,也有猴子在半夜时分造访。对此,他们早就习惯了。
穿着休闲短裤的陈先生,裸露的下肢被一大群蚊子和绿头苍蝇围着。“现在,我已被蚊子叮咬得麻木了。”陈先生说。笔者在与工人们就餐时,飞舞的苍蝇不计其数。它们直接飞扑到饭菜上,而一些爬行动物和老鼠也穿行在厨房的各个角落。
时常遇到抢匪
除了面对疾病,淘金客还得面对恐怖的抢匪。
韦女士老家在上林,她自幼在南宁长大。几年前,她随亲戚来到加纳第二大城市——库马西市。韦女士精通英语,因此,经常帮助上林老乡处理一些麻烦事。
她对加纳当地的治安环境表示悲观。她说,这几年,她处理了不少老乡遇害事件,多数人是被抢劫致死的。办理验尸报告、开具死亡证明、火化、报关以及托运骨灰回国等手续,她无不参与。语言不通、与当地人沟通不畅是老乡们在当地经商或开采金矿中面临的最大障碍。此外,从加纳边境窜进来的抢匪,也让人防不胜防。
上林淘金客比较集中在库马西市和东夸市,这两地是黄金生产的重镇,是加纳政府划定开采的矿区之一。大批淘金客涌来,也被边境的盗贼盯上。韦女士告诉笔者,前段时间,有一伙抢匪窜到库马西市区几十公里外的一个采矿区,用枪指着一名上林老乡的头部,让他交出几桶“沙金”(河砂中含有仍未冲洗出来的金子)。等到抢匪要离开时,这名老乡呼喊其他工地的伙伴拿枪出来帮忙,结果双方发生枪战,一名老乡中弹死去。
用韦女士的话来说,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老乡遇到抢匪。抢匪手持的武器较为先进,多数是AK-47冲锋枪。这些人是一群亡命之徒,淘金客稍有反抗,他们就扣动扳机。
在工地工作的上林淘金客每天收工的时间都不确定,有时是下午6时,有时是晚上9时。主要原因是,他们担心有内鬼,不想让黑人工人知道运回沙金的具体时间。有时在运沙金回工棚提炼的路上,还得把枪支从黑人保安手上收回,并对天鸣枪,警告准备行劫的盗贼“不要轻举妄动”。“每次抢匪前来打劫,都是直奔淘金客的藏金处,显然这是有内鬼的。”韦女士说。
加纳淘金的上林人·困局
淘金热土风光不再
尽管今年以来不断有上林人前往加纳挖金,并试图在当地一夜暴富,偿还巨额债务,但在面对当地随时可能发生的清理矿区行动,许多淘金客进退两难。更多的人,开始把目光投向周边一个同样盛产黄金的非洲国家——喀麦隆。
这里不再热闹
在东夸市区,说起中国人开的“金富豪”酒店,没有人不知道的。该酒店设有娱乐城、美容院和超市等场所,许多中国同胞都喜欢来此消费,每天门庭若市。但加纳开始清理矿区后,昔日热闹的酒店已风光不再,它的周围长满杂草,一片荒凉。
见到来自上林县巷贤镇的淘金客周先生的当晚,他请笔者到一家中国餐馆吃饭,餐馆异常冷清。周先生说,此前,在这里,许多上林老乡来此聚餐,想要吃饭还得排队,门前的小路上摆满了这些淘金客开的各种豪车。现在,餐馆生意一落千丈。附近一些老乡开的专门针对中国人消费的超市也很不景气。
在加纳各个城市的公路、矿区和森林里行走,随时可见生锈的钩机等设备闲置——这是去年加纳政府清理矿区时留下的。这些机器,有的被焚烧,有的被暂扣,也有的是淘金客匆匆离开时扔掉的。“疯狂的淘金热潮,我认为在加纳已成为历史。”周先生说。
大企业的困境
在加纳,上林人除了开挖小金矿外,还投资其他大型产业。有与当地政府合作建设自来水厂的,有搞酒店旅游业的,也有投资超市的,还有代理国内各品牌重型矿山机械设备的。这些产业,曾带动当地的经济发展。
去年加纳开始清理矿区,这些产业受到致命打击,许多公司的中国员工纷纷返回国内,现在留守在当地的员工并不多。位于库马西市区的上林宾馆,除了偶尔接待一两名当地旅客,已很难见到中国游客的身影。此前,他们接待的都是上林老乡,每天爆满。
在奥布拉西市郊外一条城乡公路旁边,有一家上林人投资的公司,老板叫零长源。该公司租下当地20多亩的土地开厂房,专门代理钩机等设备,同时开有超市,员工达100多人。零长源还开挖金矿,矿里工人也有100多人。去年,大部分员工回国,现在留在公司的只有40多名员工,多是维修机器和汽车的技术员。
在该公司东侧的一块荒地上,摆放着许多钩机和上林人生产的沙金机等设备,有些沙金机已经生锈。该公司有关负责人石先生说,当地不时开展清理矿区行动,许多中国淘金客难以在当地立足,这也造成机器滞销的困局。
淘金客爱露富
对于上林人在加纳淘金的现状,来加纳已有十几年的苏震宇最清楚不过了。
目前,苏震宇既是加纳-中国矿业协会的秘书长,也是加纳-中国贸易促进会有关负责人。他说,按照加纳的法律规定,小矿是允许合作开采的。这些小矿都处于加纳政府划定的矿区范围。当地人缺乏技术和金钱,上林淘金客带来了比较先进的技术和开采资金。多数矿区都是办有合法手续的。“上林人在异国创业并不容易。”苏震宇说,他们远离家人,漂洋过海,背负债务,压力可想而知。很多人以为淘金客们都是一夜暴富。其实,开采黄金也是靠运气的,这一天可能有超乎想象的产金量,但到了次日,可能连成本也维持不了。
“上林淘金客有拼搏、进取、冒险的精神,但他们本身也存在某些缺点。”苏震宇说,上林淘金客大多文化程度不高,语言不通,与当地人沟通困难。一些人在公众场合经常衣冠不整、抽烟,给当地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此外,一些上林淘金客挖到沙金并提炼成金块后,就在网上晒出来,露富现象严重。
到他国碰运气
尽管加纳不再是上林淘金客继续发展的热土,但每天进出该国的上林人还是有不少。对于是否留在当地长久工作,他们心中也没有底。多数人带着博一博,赚一把就走的心态。
在前往加纳的航班上,笔者曾遇到4名上林人,他们是来“加盟”亲戚开的矿厂的。对于加纳,4人充满期望:“我们挣一笔就回国”。到达加纳后,接下来的十几天时间内,笔者见到不少上林人到加纳首都阿克拉国际机场迎接从国内过来的亲友;而在笔者回国乘坐的飞机上,也碰到不少上林淘金客。这些同胞告诉笔者,他们原是在东夸市十几公里外的原始森林挖金的,但因不熟悉加纳的政策,不敢再继续呆下去,回国后将转移到同样盛产黄金的喀麦隆去考察,“在那儿,听说已有老乡开采金矿了,是什么情况,谁也不清楚,碰碰运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