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住在旅社的“当当网”房间。隔壁是“小米”,对面是“百度”,都是年轻人最想去的企业。
“当当网已经out啦!”史宋婷出门后,和她同住一间的“张姐”一脸不屑地甩着长发,晃着手指头,计算“旅馆里的几类人”。
根据她“几天来的观察”,“携职”里大多数年轻人是来找工作的,小部分是单位派来接受培训的,还有零星的“背包客”和“搞学习”的。
1983年出生的“张姐”说,自己原本在杭州一家上市公司当高管,因为和老板闹翻,职位丢了,单位给租的公寓也没了,可她总想回去上班,“一直在等消息”,足足等了大半年。
“住携职不是为了省钱,是住酒店太孤单了,我喜欢热闹点。”她穿着一件洗得几乎半透明的旧睡裙,趿拉着塑料拖鞋,趁屋里没人凑近窗户,点燃一根香烟。
她的手指甲染得绯红,3双超过7厘米的高跟鞋散乱地排在床下,“饿了就泡面”,晚上偶尔出门。
史宋婷曾充满忧虑地问她“老家的孩子谁带”。“其实没孩子,编出来骗骗她们。”张姐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同宿的几个女孩其实也并不在意她的故事,一个早出晚归地旅行,一个天天培训,一个等待工作。人都在屋里,就聊聊天,偶尔共用一个吹风机,但出了旅社,谁都不认为彼此还会有交集。
只差3岁,张姐就住不进这家旅社了。毕业季将至的上午,隔一会儿就有一个年轻人背着双肩包,提着编织袋走进“携职”,掏出学生证或毕业证,“第一晚免费”。
一个中年男人刚问了几句价格,就被明确告知:“35岁以上,恕不接待。”
在“管家”徐玉娟看来,保持年轻人的生活氛围很重要,大家一起奋斗,能够互相激励,“因为找工作确实不容易”。
几年前,一个住在旅社的姑娘,一心想到“九阳”工作。她不断投简历、打电话,却没收到企业任何回复,姑娘失望之下病倒了。病刚好,她又爬起来找上门去,买烟贿赂保安,哭着求人力资源主管给个机会,“基层工人也行,一线卖场推销也行”。
还有个人称“六次哥”的小伙子,几年间已经换了6次工作,每次想跳槽或“被失业”都会回到“携职”暂住。看见新进来的大学生,他会拍着胸脯,自称“老油条”,给人介绍经验。旅社员工都对他很熟悉,最近还听说,“‘六次哥’要再一次出发了”。
“这里最多的还是陌生环境里抱团取暖的友情!”温少波金色的眼镜框和手表带闪闪发亮。说话时他语速很快,几乎不停顿,“奋斗”、“梦想”、“正能量”等词出现频率很高。
2009年冬天,严寒侵袭了中国大部分地区,“杭州的雪下得火车都不开了”。温少波找到人才市场一个主任,表示想用200个床位,免费接待回不了家的大学生。
“你个民营小旅馆想干吗?!”温少波回忆,自己被保安赶出门,一头栽进漫天的大雪里。他很不服气,“就是要做得更好,有天这个主任退休了,请他来当顾问!”
一个小伙子总是等前台下班之后悄悄混进来,找个空床睡下,又在清晨她上班前溜走
小厨房里飘出饭香,徐玉娟端起碗,一边瞟着台湾综艺节目,一边念叨着携职里的年轻人。“张姐”也撕开一包方便米线,冲进热水,懒懒地窝进沙发里。
前台边的大窗前有个两米多高的货架,上面是饮料零食、毛巾牙刷。徐玉娟和两个前台小伙子一下班,这个货架就处在“全面开放、无人看管”的状态,但“从来没少过一毛钱东西”。
每天早晨,徐玉娟和同事都会在柜台上看到一堆零钱,用来登记出货的本子也会被添上新的记录:“某某,一瓶可口可乐”、“某房间靠窗下铺,一卷卫生纸”或者“一包蚕豆,明天来结”。
“赊账”也会发生。徐玉娟清楚记得,半年前,有个男生一直没找到工作,房费欠了一千多元后,他悄悄离开。
在用“携职”微信公众账号发信息时,徐玉娟没提名字,只是略带伤感地说了一句“至少跟我道声再见”。她没想到,两个多月后,男孩回来,用第一个月工资付清了全部费用。
还有一次,她偶然发现一个小伙子,总是等她下班之后悄悄混进来,找个空床睡下,又在清晨她上班前溜走。她实在不忍心说穿,直到有一天,小伙子找到了工作,光明正大地走到前台,登记入住。
“我很佩服那些背井离家的孩子,有个姑娘从西北来,个子那么小,还没她那两个包大。”今年三十而立的乌镇人徐玉娟说,自己就没想过离开浙江去闯一闯。
吃完饭,她在走廊里挨个敲门询问:“吃饭没?要蚊帐吗?今天不面试吗?”
敲着敲着,她回忆起曾经躲在一扇房门后的“鸵鸟哥”。因为一直得不到面试机会,这个学心理学的男孩自己先心理崩溃了。
他不愿出门,要么在公共区域蹭网打游戏,要么整天躺在房间,因此得了“鸵鸟”的外号。
温少波理解“鸵鸟”的感觉。
2010年元旦,两个找工作的年轻人前后脚到“携职”住下。在相识仅仅10个小时后,其中一个小伙子用刀连刺另一个小伙子头颈部,将他残忍杀害。事发之前,连他们的室友都没察觉任何征兆,“甚至没有争吵”。
施暴者年仅25岁,受害人只有22岁。
“求职的心理压力太大了。”温少波说,而他自己的心理压力,当时也在迫近极限。
旅社里的年轻人“抱团取暖”的极少,短暂栖居后,可能连声招呼都没打就离开了
在温少波看来,他的目标客户始终不变,就是“那些在拼爹时代无爹可拼的人,那些‘我爸不是李刚’的大学生”。
23岁的张广红从来不认为自己需要拼爹。这个江西中医药大学药学专业毕业的姑娘家庭普通,成绩普通,样貌也普通。但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目标所在,所以一毕业就到杭州找葡语培训机构学习,并在“携职”住下,眼看快一年了。
“我不介意现在的‘毕剩客’身份。”张广红淡淡地说,“通过语言考试和申请出国,都在计划之中。”
没课的午后,她背着资料准备出门复习。这个姑娘衣领亮白,发丝清爽,自称“有点洁癖,自我管理能力还不错”。
“携职”夹在浙江大学西溪、玉泉校区之间,“学习氛围很好”。张广红偶尔也会到校园里找找自习室,而徐玉娟会把有学习计划的尽量安排在一间屋里,“互相带动”。
情况没那么理想。在张广红这个长住者看来,旅社里的年轻人“抱团取暖”的极少。大家各忙各的,“能忍耐彼此的生活习惯就已经很好”,短暂栖居后,可能连声招呼都没打就离开了。
温少波也不介意“吐槽”这些年轻人:有一个月不洗澡直到室友来投诉的,有让空调24小时连转的,有弄脏床单一直捂到无法清洗的,也有抽烟、乱丢垃圾的。但最让他头疼的问题,还是与“求职”有关。
“光看数字,就业形势越来越吓人,但本质上还是那些问题。”
他坚信,“天底下没有找不到工作的人”。根据他的观察,不少年轻人求职“准备严重不足却又自视甚高”。二三本院校毕业,又没有工作经验,用人单位不可能开出高薪。
他的员工好不容易为一个大学生争取到面试机会,快到约定时间,小姑娘就是不动弹,“要看完刚更新的电视剧”;他曾请杭州市人事局的领导来做沙龙讲座,没几个人来听,他不得不挨个儿房间敲门:“哥们儿,来吧,给点面子。”
“但我还是觉得他们不容易,值得欣赏。”温少波说,“小孩子哪能不犯错,不打架,不谈恋爱呢?”
从2011年到2015年,温少波的“携职”一直顶着英国大使馆颁发的“社会企业”名号,其间他得了几个奖,也渐渐吸引了一些社会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