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讯(记者 孙静 文/图)10月28日晚10点,广西平南县公安局民警胡某酒后在大鹏镇某米粉店购买食品时,与店主发生争执,开枪将女店主吴英及其丈夫打伤,吴英经抢救无效死亡。本报记者孙静亲赴案发现场,联系到死者的丈夫蔡世勇,还原事发过程,并于11月1日、11月3日分别发表了题为《贵港警方:胡某带枪是执行公务》及《枪击案赔偿方案 死者家属未同意》的追踪报道。
夜袭平南
10月31日凌晨0点20分,在黑黝黝的山路上颠簸了4个多小时后,大巴车终于开到了贵港市平南县汽车总站。站在街边打量这个陌生的小城,最先撞入视线的,便是一家挨一家的螺蛳粉店。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那名倒在枪下的孕妇吴英,不就是一家“螺蛳粉”店的老板娘吗?
她今年多大,有过怎样的人生?是否像眼前的粉店老板一样,每日在炉前煮着米粉,无人时闲坐门外?
情绪莫名被触动,但紧绷的神经确实可以松了下来。从10月30日中午11点接到出发的命令,到次日凌晨下车,我已经以最快速度接近现场。
其间,精神一直高度紧张:北京到广西贵港,2300多公里。而重磅新闻的发酵,就在每分每秒。
当天下午6点半,飞机抵达南宁吴圩机场。开往平南县的最晚一趟大巴车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要启动。百度地图显示,从机场到汽车站,打车至少一个小时。我第一个冲出机场。幸运的是,南宁的晚高峰没有令人崩溃的堵车。在车站,我兴冲冲给编辑打电话。
“还是明早再出发吧,先在南宁住一晚。”考虑到我是女生,又单独一人,编辑很冷静地建议不要坐夜车。我也小有纠结:当记者久了,报道过的红眼客车车祸不少。但南宁距离平南县实在也很远,走高速还要4个半小时的车程,况且,次日最早一班车也要等到上午8点。
“女汉子”还是登上了开往平南县的大巴车,只是抱着双肩包不敢合眼,还强迫症似地检查车窗是否能快速拉开。好在,司机很靠谱,一路开得稳当。
安顿好住处,已是凌晨0点40分,大排档人还满满的,小县城的夜生活似乎兴致正酣,热闹劲不输北京后海。走进一家粉店,我有意点了一碗螺蛳粉,5块钱。生命的最后一年,吴英同丈夫蔡世勇就在45公里外的大鹏镇上,以卖这种螺丝粉营生。
胡某已经被批捕,该恶性案件暴露出来的当地公安对枪支的管理漏洞,相信自会有相关部门去查个明白,给公众以交代。此领域,记者能够涉足的实在有限。作为记录者,在尽可能还原事件的同时,我更关注无辜的受害人及他们被毁掉的生活。
在丈夫的记忆里
早上8点,我直接摸到了蔡世勇的病房。见到当事人,却不知该如何开口。面对一名妻子刚刚亡故的伤者,让他回忆当天的噩梦细节,似乎有点残忍。
蔡世勇的情绪看起来还比较平稳,但眼神空洞。他主动讲述了当晚的枪击案。但更多时间,我们在聊他们夫妻的生活及创业。
谈及跟妻子的相识、结合,蔡世勇像是忘了眼前的愁云惨雾,脸上的表情生动起来,一会儿是舒展的笑,一会儿又不好意思地抿下唇。他谈及与妻子的点滴,一脸幸福的模样。
直至提到,吴英每天早上都会给他找好要穿的衣服,这个沉浸于爱情的男人突然又陷入沮丧,声音发涩:“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生活了……”他又回到了现实。
现实是,他们夫妻生活在底层,帮别人做工。去年在第二个女儿降生后,俩人刚有了自己的小店,开始艰辛地创业。
由于案发晚上,联想到刚下车时所见场景,我问蔡世勇,大鹏镇的夜晚是不是也像县城一样热闹,他们的粉店是不是也要熬到很晚。
“别人家不到10点就关门,只有我们到凌晨一两点。其实晚上没什么人,粉店挨着网吧,通宵上网的人有时会叫外卖。我们又没有别的本事,能多卖一碗是一碗……”
他的回答,一下子触动了我。因为另一名受访者、饭馆厨师袁女士的讲述恰好印证了他们的生活轨迹:事发前10分钟,袁女士还看到吴英端着一碗米粉送到网吧。
这个细节,最后被用作导语。
从病房走出,我就立刻体会到了昨夜赶路而收获的先机——当地有关部门的人急匆匆赶到了医院。当天下午,家属告知我,他们进入病房要登记了,还要出示身份证。而次日赶到的记者也证明,到医院再想采访蔡世勇,直接被挡在病房外。
走访大鹏镇
既然身份“暴露”,我以先回宾馆取记者证为由,以最快的速度包了辆车,直奔45公里外的事发现场。用了两个小时,我将现场走了一遍。
镇上的居民,不论年长或年少、开饭馆的或卖青菜的,都以相似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同情,那就是知无不言,尽量配合记者采访。
说实话,这还真出乎我的意料。以往的“负面”新闻采访尤其是涉及到公权力时,目击者或当事人往往选择沉默、退后,一副不愿也不敢招惹麻烦的姿态。
但这次不同,我在镇上的采访出奇顺利。大瑶山深处的这个小镇,似乎并未浸染过多的世俗观念,比如对公权力的畏惧。目击者们把各自所见到的场面一一还原,还不只一次,因为先后有各路记者赶来。而这些人,似乎也没有收到过来自相关部门的“封口令”。
作为最直接的当事人,蔡世勇当时因为过于紧张,甚至不确定开枪的胡某是否醉酒;但通过邻居们的还原及案件知情者的配合,饭局上9人喝了10斤米酒、胡某开枪前处于醉酒状态等关键事实,就这样被还原了出来。
心里估摸着基本能还原案发现场,便匆匆撤回县城。事后想想还是小有遗憾,如果时间充裕,不少细节能够更加准确。
接触过的镇民中,最令我难忘的,还是胡某等人事发前饮酒的那家饭馆的老板,斯斯文文、待人恭敬。本设想会在此处碰个钉子,毕竟当晚饭局上的人比较特殊,有镇派出所的民警、镇上老板,还有县刑警大队刑警,而且又是在他家喝完酒后出的事,关于当晚的酒局,他应该不愿意多说。
没想到,自报家门后,我非但没有被拒之门外,还被老板极为热情地请进门,又是沏茶又是要去备饭的,搞得我反而不好意思。
“有什么想问的就说吧,我知道的,肯定都会说给你。随便问。”该老板相当爽快,说你一个女孩子大老远从北京跑过来不容易。
他谈及了饭桌上的更多细节,包括酒水数量、米酒度数、消费金额、饭局都有何人等等,还有他曾向胡某敬过两杯酒的过程。他甚至主动拿出当日胡某等人所用过的酒盅,向我展示。
“您正面接受记者采访,就不怕当天涉事的人不高兴吗,毕竟都在一个镇上?”
“有什么好怕的,我是做生意的,跟他们平日也没什么交集。”这名老板说,事后有人劝他把那些人当日的饮酒数量往少了说点,被他拒绝了。他一脸严肃地说,这关系到人命,肯定要实话实说。这话连同入口的暖茶,缓解了我的焦躁:外部环境再恶劣,我等一介小民,还是有空间让自己活得有尊严。
幼年之殇
下午近3点赶回县城后,我又钻进当地特色交通工具——摩托车跟铁皮拼装成的土豪“挎子”。编辑判断,去到胡某曾工作过的刑警大队,即使对方什么都不说,我还是能用双眼看到一些信息,比如墙上公开的民警信息栏。事实证明,确实有收获。
晚上6点半,端着一碗桂林卤粉,我开始敲击键盘。距离上一次进食,已有11个小时。卤粉的味道满足了饥肠对食物的所有想象。
第一篇报道发出后,我的脚步并未停止。如果说蔡世勇的伤痛还能够用言语表达、通过媒体传播,那吴英留下的两个孩子呢?一个7岁,一个1岁半,她们还要经过多长时间,才能慢慢体味到“妈妈不在了”的那份酸楚?
见到小姐妹时,已经是11月3日下午,当时我已准备回到45公里外的县城。看到蔡世勇姐夫家的米粉店有条门缝,我便买了一袋水果推门而入。
走进昏暗的门厅,7岁的姐姐正乖坐在小板凳上嚼着米粉,1岁半的妹妹则走来走去,我递给她一个橘子,她则冲着我笑。大人间谈及孩子母亲的不幸,姐姐闷头吃粉、看电视,脸上并没有悲伤的表情;妹妹却突然奶声奶气地喊出了“妈妈……找妈妈……”那一刻,我鼻子一酸,眼圈就红了。虽然孩子们可能听不懂,但我想这场对话还是应该赶紧结束。
目前,警方工作组还在进一步调查,蔡世勇的伤情有所好转。令人欣慰的是,当地政府部门也在积极协调赔偿事宜。考虑到诉讼时间较长,为了尽快让受害者得到补偿,计划由政府出面先行支付,事后再由犯罪嫌疑人偿还政府。
受害人家属表示,最大的心愿是“等到一个公道的结果。”
至今,枪击案已经过去十来日。因为当地公安枪支管理不严,一个原本幸福又普通的底层家庭被击碎,未来如何修补?于内,恐怕还需要蔡世勇坚强承担起做父亲的责任,照顾好两个年幼的女儿;于外,还需要相关部门依法惩处犯罪嫌疑人,并堵住导致悲剧发生的漏洞。
枪击案也给整个小镇带来影响,更多是心理层面的。年长居民称,大鹏镇以往治安还算不错,但发生枪击案后,大家都变得胆小谨慎。“现在出门走在路上,确实有点怕。你知道谁会拿着枪对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