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平先生的辨析,与张益桂、张阳江主编的《桂林历史人物録》中关于程节、程邻父子更名“逍遥楼”为“湘南楼”的历史细节,明显不符。
都是远隔千年历史的今人,都是依据残存史料的辨析和记载,谁对谁错?
樊平先生甚至呼吁读者:有兴趣的读者,可读读李彦弼这篇《湘南楼记》。读后你会觉得,眼前似乎突现一团迷雾:当今桂林学界不是通行“‘逍遥楼’改为‘湘南楼’”一说吗,为什么洋洋千余言的《湘南楼记》,只字不曾提及?但三思之后,你会豁然开朗:原来“逍遥楼”早在那“城东角上”,“轩楹重叠,俯视山川”;“湘南楼”则另踞“城东之门”,“与朝日争辉”,“与游氛袭气”。“城角”、“城门”,各有处所,焉能混同;“逍遥”、“湘南”,二楼分立,无法合一。
至此,樊平先生认为“逍遥楼”与“湘南楼”是两座楼,不存在“逍遥楼”更名为“湘南楼”一说。
的确,关于逍遥楼的历史有许多谜团。
与范成大同时代的张栻、刘克庄、李曾伯等,也曾赋有相关“湘南楼”的诗,李曾伯还重建湘南楼,写有《重建湘南楼记》。同李彦弼一样,他们在诗文中也只字未涉“逍遥楼”,更不说两者之间存在什么承袭关系。
张鸣凤的《桂胜》对“逍遥楼”也非常“吝啬”,只有简单的两句话,一句是,“东楼之北有楼曰逍遥”,与范成大诗句“同倚东楼岂偶然”喻“东楼”即“逍遥楼”意思相反。另一句是,“宋改逍遥曰湘南”,话说得这么“铁定”,却没有什么经得起检验的“铁证”。
对“逍遥”、“湘南”二楼的纠结,清嘉庆七年(1802)《临桂县志》的编纂者言及此事时,写下郑重按语:二楼俱在东城,李记并未明言系“逍遥楼”改建。“湘南楼”既建于崇宁,而范成大尚有“逍遥楼”诗。疑非一地。惟《湘南楼记》刻于“逍遥楼”碑之阴,亦不辨“颜碑”刻于何时。
对樊平先生仅凭《湘南楼记》中没有涉及“逍遥楼”,从而认定“逍遥楼”和“湘南楼”是两座楼的观点,或许,尚有待商榷。因为,如果李彦弼在《湘南楼记》中刻意不提“逍遥楼”呢?
刻意隐瞒、掩盖历史的人在历史上并不鲜见。
湘南楼,还和一个人有关。
那就是曾经重建湘南楼的李曾伯。
李曾伯(1198—1265)字长孺,号可斋,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后居浙江嘉兴,邦彦曾孙。宝祐五年(1257)为荆湖南路安抚使兼知潭州,翌年兼广南制置使,移司桂林。他在此修筑城池,训练民兵峒丁以抗元军。曾伯礼遇部将甚备,军不敢扰,且乐为用。元兵知不可攻,北去。曾伯遣军蹑其后,败之黄沙,又败之衡山,湘桂以宁。
曾伯在筑城同时还重建湘南楼,并作《重建湘南楼记》刻碑楼中。
李曾伯的《重建湘南记》中有七个字,曾被人记住“桂林山川甲天下”。长期以来,这句话曾被认为是“桂林山水甲天下”这句话的出处。
上世纪90年代,独秀峰发现王正功的“山水甲天下”诗碑,“甲天下”一语的原版方才为世人所知。“山水甲天下”一语,只比“山川甲天下”一句早58年。
我感兴趣的是,李曾伯是李邦彦的曾孙。
对宋史有研究的人,应该不会对李邦彦陌生。
“邦彦英俊秀美,为文敏而工,应对便捷,善讴谑,能蹴鞠,自号李浪子………宣和三年(1121)拜少宰,靖康元年(1126)为太宰,京都人目为浪子宰相。邦彦为相,主张割地求和,反对出兵抗金,遭百姓殴骂。建炎元年(1127)以主和训国,责受建武军节度副使,浔州安置。建炎三年闰八月十八日途经兴安,游览乳洞,作《三洞记》刻于洞壁。次年卒于桂林,谥文和……”(《桂林历史人物録》(张益桂 张阳江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就是这个在宋朝因主张投降臭名昭著的宰相,却在桂林留有“栖霞洞”、“龙隐岩”等榜书石刻。
或许,由于曾祖父的名声不佳。李曾伯在桂林主政期间,面对元兵入侵桂林时奋勇抵抗,并为桂林建设甚为用力,留下不错的政绩。
相比曾祖父李邦彦,李曾伯的政绩和人品都颇受后人好评。
唐、宋时期,是文人的幸福时光。
无论是“逍遥楼”,还是由“逍遥楼”更名的“湘南楼”,都能得到主政官员重视,通过重修和修缮传承名楼文化。
且不去管宋代的“湘南楼”究竟是否由“逍遥楼”更名而来。一味在故纸的缝隙间求真,未必能寻出真相。
好在,南宋扩建桂林城垣,竣工图《静江府城池图》上也描绘有逍遥楼的图像,标识名为逍遥楼。
逍遥楼终于清晰重回历史。
元代之后,关于“逍遥楼”的诗文再没有异出,“湘南楼”淡出文人的视线。
元代的伯笃鲁丁曾作五言律诗《逍遥楼》。
逍遥楼
(元)伯笃鲁丁
身世云霄上,飘然思不穷。
晴山排翠闼,暮霭閟琳宫。
牧笛残云外,渔歌落照中。
蓬莱凝望眼,隐隐海霞红。
伯笃鲁丁,字至道,元代答失人。至治元年(1321)进士。至元三年(1337)任广西廉访副使。四年,重修静江路府学;六年,重修城南阳桥,伯笃鲁丁作《阳桥记》,刻碑桥头。遗憾的是,如今的阳桥重建时却把伯笃鲁丁忽略了。
今天的桂林人说起伯笃鲁丁有些陌生,但如果说起桂系将领白崇禧和著名作家白先勇,一定不会陌生。
白崇禧的祖上就是伯笃鲁丁。
白先勇在《我的寻根记:少小离家老大回》记载:“按照我们祖谱记载,原来我们这一族的始祖是伯笃鲁丁公,光看这个姓名就知道我们的祖先不是汉人了。伯笃鲁丁公是元朝的进士,在南京做官。元朝的统治者歧视汉人,朝廷上用了不少外国人,我们的祖先大概是从中亚细亚迁来的回族,到了伯笃鲁丁公已在中国好几代了………”
伯笃鲁丁没想到,他的后裔白崇禧会是一代战将,白先勇会是世界级的著名作家。
除了伯笃鲁丁赋诗逍遥楼之外,元朝的吴伯寅也曾步伯笃鲁丁所作五言律诗《逍遥楼》韵,作《逍遥楼次韵》:“危楼天欲半,登览兴可穷?云锁昆仑塞,星环太乙宫。江山图画里,宾主笑谈中。回首严城暮,千门日影红。”
元朝对文化是轻视的,文人在元朝的地位曾有“九文十丐”一说。所幸,元朝的桂林还能留下关于逍遥楼的两首诗。
确切地说,逍遥楼的历史,从元代以后便失去了唐宋的风光。随之而来的,是因为战争的沉浮和遗忘。
时间进入明朝,关于逍遥楼的诗句更为鲜见。
出身卑微的朱元璋骨子里也不喜欢文化人,在如此大环境下,明朝官员少了闲情雅致的生活,自然也少了写诗的心情。
两百多年的明朝,只有一个叫杨芳的官员,曾经在逍遥楼上宴请同僚时留下诗句。
春日逍遥楼同王将军小集
(明)杨芳
逍遥楼上赋逍遥,极目韶光好景饶。
四面青山环榻峙,数声黄鸟唤人娇。
徜徉仿佛庄生梦,唱和依稀帝女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