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编了一个谎言,称自己有个妹妹嫁到这里,两年不回家了,他来唐山打工,顺便来看望她。
那个男子的表情顿时柔和了一些,指着不远处的房子说:那里有个广西女人,不知道是不是你妹?
覃连忙谢过,心跳加快,跑了过去。
那户人家的门关着,他敲开门,从里头走出一个女人来,刹那间惊呆了。
是她!三妹!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三妹全身颤抖,用壮话问他,话音未落,泪水早已涌出,他也热泪盈眶。
“谁呀?”屋里传来一个老男人的声音。
“我来找我妹妹!”望着惊呆了的三妹,覃连忙抢过话头。
夜逃受阻
一个老头抱着一个婴孩走了出来,看了看覃田勇和三妹:“是大舅子?快进家吧!”
三妹擦干泪水:“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饿了吗?家里一切都好吗?孩子们好吗?他们想我吗?”
她讲壮话,老头听不懂。
覃田勇明白了一切,妻子卖给了那个老头,他们生下了一个孩子。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明明是自己苦苦思念的妻,而今却是别人的老婆,还生下了别人的孩子。
他绝望得想死。
妻子找出一套干净的衣服,给他烧了洗澡水,然后杀了一只鸡,为他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他很饿,可没有半点食欲。老头倒也和善,真把他当作大舅子,不停地劝他饭菜。
黑夜降临。
妻子哄孩子睡觉后,让老头照看孩子,她来到他的房间,跟他说起很多事情,她怎么被拐骗,怎么到了唐山,怎么以死抵抗,那老头怎么对她好……
她说一阵哭一阵,他的心一阵痛一阵悲。
刚到唐山,她不懂普通话,不认字,也听不懂别人的话,无法交流。老头的家人轮流值班看着她,不让她出门。不管她去哪里,都有人跟着。
她想到逃跑,可身无分文,加上言语不通,不知道怎么回家,她只有哭泣。
老头没有打她,也没有骂她,每月还给她一些零花钱。她把那些钱全部攒了起来,为某一天逃走作准备。后来她想,如果她为老头生一个孩子,也许他就会放过她。
看到丈夫找来时,她决定和他一起逃走。
覃田勇当然希望妻子跟他走,他们策划了逃走的时间,准备在第三天凌晨离开。她偷偷地收拾物品,还煮了20多个鸡蛋。那晚正好下雨,是逃走的最好机会。
两人摸着黑,小心翼翼地出了家门,当他们逃到村口时,被几个人拦住了。
原来,老头的几个兄弟得知广西来了一个男人,非常警觉,每天都派人盯着他们。
远方来信
老头并没有怪罪他们,只是哀求覃田勇,孩子实在太小,需要母亲照顾。
覃心地善良,反而觉得过意不去。离开时,他对她说,等孩子大一些,他再来接她回去。她一路哭着送他:“我等你,你一定要来啊!”
回到家里,他跟家人说,没有找到她。后来他大病一场,好像死了一次。
他决定不再去找她,因为他觉得她在那里日子过得不错,至少比跟自己好多了,况且她又有了孩子,他不忍心拆散母子俩。从此,他守口如瓶,让那个秘密成为心中永远的伤,让自己一个人去痛。
后来,当孩子们再问起妈妈时,他顺口说:“你们的妈妈永远不会回来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30多年过去了,三妹彻底淡出了人们的记忆,村民们都以为她死了,她的户口也注销了。孩子们以为她真不在人世,清明时节会给她烧些纸钱。
唐山,三妹一直在苦苦等待,等待丈夫接她回家。
她的心一直在柳江土博,每天她都会想起那里的孩子们和丈夫,想起老去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她的泪水绵绵不断。
丈夫不要她了,她心想。三年后,她又生下了一个儿子。
三妹慢慢地学会了唐山话,当小儿子会讲话时,她便跟他重复着讲一个“故事”:从前,妈妈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还有几个哥哥姐姐,妈妈非常想念他们……
小儿子一直在妈妈的“故事”里长大。当他上中学时,才知道妈妈的故事不是故事,而是真事。每当妈妈说起,都会泪流满面。他发誓一定要帮妈妈找到家,让她不再哭泣。
儿子问她老家在哪里,三妹只记得村庄的名字,柳江县和柳州市她都不知道。
儿子通过网络发帖,寻找妈妈的老家。
直到两年前,他才从网友那里得到妈妈老家的准确地址,他写了一封信,收信人是三妹的父亲。
时光流逝,她的记忆永远停留在30多年前,她的父母健在,父亲才60出头。那封信送到她娘家,收信人已经不在,她父亲早已去世了。
那封信“查无此人”,放在镇邮政分局的招领处。
今年四月,覃田勇经过邮政分局时,无意中看到写给岳父的信,他跟工作人员说明,连忙取出,打开一看,竟然是三妹的儿子代写的信,距离落款日期已有一年多,后面还附有联系电话。
回到家里,他把几个儿女都召集过来,告诉了他们真相,然后取出那封信。
儿女一听,大吃一惊,原来妈妈没有死,可那份母爱已经断裂了30多年。30年实在太久了,但是血缘之亲,骨肉之情,永远不会因为时间而消失。
大女儿拨通了那个电话,对方觉得十分意外,当时他正在上班,希望晚上再联系。
晚饭时,一家人守着那部手机,等待铃声响起。
电话果然打了过来,是一个妇女,讲的是壮话。儿女把电话递给父亲,父亲一听,泣不成声:“三妹,真的是你……对不起,我……”他再也讲不下去,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大女儿接过电话:“妈——”也忍不住痛哭起来。
他们的妈妈在那头哭,他们在这头哭,一部电话连接他们的悲喜交集。
去留两难
说,问她自己。她受过一点苦吗?”老头老泪纵横。
他们的亲戚都为老头说话,认为三妹不该离开。
“我不是嫁过来的,是卖过来的,我已经帮你生了两个孩子,我自己还有几个孩子,我的家不在这里,在广西!”三妹发火了。
那一家人哑口无言。
经过几天谈判,老头同意她回广西看看,但希望她能够回来,毕竟这个家也需要她。
三妹痛哭。
造化弄人,给了她一道痛苦的选择题,手心手背都是肉,走,难走;留,难留。
她曾经无数次梦回广西,梦见儿女和丈夫,她以为今生今世只能做梦了,现在当梦将变成现实时,她怎么能放弃呢?
老头沉默了。
小儿子是她最宠爱的人,也是那个家的“罪人”,父亲和亲戚都怪他多事,无缘无故惹是生非。解铃还得系铃人,大家要他把事情摆平。
“妈,你真的舍得丢下我吗?”小儿子轻声地问。
小儿体贴懂事,一直来给她带来无数快乐。如果不是小儿帮助,她永远无法联系上广西的亲人,也许一辈子生活在痛苦中。三妹的心百般纠结。
小儿说,他帮她找到广西的家,只是想让她实现心愿,能回家看一看,住一住,知道家里一切都好,然后放下心来。他并不希望妈妈离开这个家,离开他。
自从接上了头,他们天天打电话,三妹产生强烈的念头:回家!
可80多岁的老头怎么也不肯让她回去,两个孩子还没有成家,她走了,那个家也就空了。
大儿子婚期将临,一再哀求母亲留下。
柳江土博这个家已经下定决心,母亲节前夕,他们一定要把妈妈接回来。4月26日,他们派了两个女儿作代表奔赴唐山。
当她们找到妈妈的住处时,远远地看见一头白发的她抽泣而来,两个女儿也忍不住鼻子发酸,她们一步步走向妈妈,感觉她是那样熟悉而又陌生,亲近而又疏远。当她们面对面站在一起时,母女仨情不自禁抱作一团,痛哭失声。
人世间谁能经得起这30多年骨肉分离之痛?
老头一家待她们如贵客,杀鸡宰鸭,满桌佳肴,还请来亲戚作陪。当她们表示希望带母亲回家时,除了小儿子,其他人的脸色突然暗淡下去。
“你妈来到这里30多年,我对她怎么样?不要别人
妥协命运
小梅和姐姐开口了:“先让妈妈回去看看,至于以后住在哪里?由她自己再作决定吧。”
三妹同意,小儿子也同意,老头不同意也得同意。
起程那天,唐山亲友送来了很多土特产,给三妹带回广西。
一路上,三妹一步一回头,毕竟她在这里生活了30多年,毕竟在这里还有两个儿子。
在老头悲戚的泪眼中,她和儿女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近了,柳江土博的家!三妹的脚在颤抖,心也在颤抖。当年离开时,没想到要相隔30多年才回来。
家,已经变了,不再是风雨飘摇的破房子;村庄变了,曾经熟悉的小路变成了马路;那些熟悉的人也变了,当年孩子变成了成年人,跟她年纪相当的变成了老人,而老人大多数去世了。
无论怎么变化,家乡仍旧很亲切,很温暖。
她有一肚子的心事问丈夫:当年答应去接她,后来为什么没有去?她几乎天天都在盼着、等着。她一直在攒钱,直到现在,三妹已经攒了几万元私房钱了。
丈夫深深地叹息:你在那边比这里生活好过,再说你已经有了儿子……
三妹:也就是说,你不再要我了!
丈夫:不是,我不想让你两头为难。
三妹:我现在更加两头为难。
丈夫不再言语,往事对他来说,痛苦更深。三妹离开后,他独自扛起一个家,带大几个儿女。30多年来,也曾有女人主动想嫁给他,但都被他拒绝了,他的心中只有三妹。
回到柳江土博后,三妹忙着走亲访友,30多年后,物非人也非,心头茫然。她翻山越岭去了娘家,在父母的坟前跪了又跪,拜了又拜,泪水淹没了那条山路。
人生最悲痛的事情莫过于生离死别。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小儿子开始催促她回唐山,柳江几个儿女希望她留下来。
三妹再次面临两难的抉择。
那天晚上,她坐在漆黑的夜里,脑子如一团乱麻。小儿子来到她身边:“妈,你决定吧,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不行,你是一个男人,你需要工作和事业。”她脱口而出。
小儿子不愿意独自回去。
三妹再次向命运妥协:回唐山。
告别那天,雨下得特别猛。儿女和乡亲们撑着伞,送别一程又一程。
“什么时候再回来啊?”大家问。
三妹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的身影淹没在风雨中。
(应受访人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