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凌晨,7岁女童靓靓遗体被推进手术室,她的心脏和眼角膜被取下。靓靓的心脏当天被运往武汉。那里,一名4岁的小男孩儿正等待着救治;眼角膜则暂时保存在北医三院,在未来两周内,也将会移植到需要的患者身上。
从发病到离世,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她的父亲郭高峰说,既然救不活孩子,就让靓靓的一部分继续活下去……
- 1.捐献手术前,父母流着泪与爱女做最后的告别。
- 2.医生为靓靓做捐献手术前的检查。
- 3.捐献手术正在进行。
- 4.靓靓离世,亲人难掩悲伤。
□捐献
一位父亲的来电
1月31日11点多,北京友谊医院接待了一名女孩和她的父亲。女孩7岁,患未成熟型畸胎瘤,来自湖南省郴州市嘉禾县下马托村。
据该院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吴平介绍,当时他要去开会,有人电话称,想咨询人体器官捐献的相关事宜,对方是一位父亲。
他赶到时,郭高峰已带女儿等在医院,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靓靓。
吴平说,当时靓靓处于半睡半醒之间,反应不灵敏,已无法说话。根据郭高峰的描述,靓靓病初没有征兆,发病至今不过一个月。他为靓靓办理入院手续。当晚,母亲周忠连在病床前守了一夜。次日中午12点左右,家属见靓靓脸色异常、呼吸困难,医院随即展开抢救。
约一小时后,靓靓被送入ICU病房。不久,靓靓双瞳散大固定,对光反射消失,血氧量下降,自主呼吸到每分钟5次,基本靠呼吸机维持,属于一种临床脑死亡状态。吴平向家属说明情况,正式启动人体器官捐献程序。
捐献之前的告别
吴平说,按照家属的意愿,想要捐献靓靓肝脏、肾脏、心脏和眼角膜。他们随即对孩子的身体展开评估。
2月1日下午4点多,评估结果基本得出。因靓靓此前做过脑室腹腔引流术,将其脑室中积存的脑脊液引流至腹腔,这就可能导致癌细胞扩散至其他地方,其肝脏、肾脏已不适宜捐献。“是否转移尚不确定,但在医疗上,不能让受捐者冒这个险。”吴平告知家属后,郭高峰惊讶了一下,声调略有升高,“救她已经救不到,为什么帮人也不行?”
在这个过程中,北京大学第三医院表示愿意接收靓靓的眼角膜,该院医生最早可在当晚抵达医院。吴平说,捐献者离世后,在一般条件下,大器官要在10分钟内实现快速降温、灌注保存液,否则便无法使用,眼角膜捐献6小时内都可进行。
当天下午5点左右,郭高峰低头沉思,做了一个决定。他同意提前停止呼吸机,让靓靓在平静中度过几小时,等待接下来的眼角膜捐献手术。吴平开始安排家属告别。在等待靓靓母亲周忠连的一小时里,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协和医院(以下简称武汉协和医院)传来消息称,经评估,他们认为靓靓的心脏可以使用,并为之找到了受捐者。
晚上近7点,靓靓的六七名家属乘17小时火车,从湖南老家赶来,等待见她最后一面。为给家属更多时间和孩子相处,告别如常进行。
在等候的时间里,家属都很沉默。郭高峰双手合十,趴在桌上。妻子周忠连两眼泛红,茫然地盯在地上,久久不动不语。其他家属则是两两进入ICU病房与靓靓告别。此时的靓靓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神色平静。郭高峰和周忠连走进病房后,先是静静地凝视着女儿,随后郭高峰扶着床护栏,把头埋进肘臂,眼泪横流。周忠连在他身后,大声哭泣了约有六七分钟,反复念叨着,“妈妈对不起你,没有养大你,能不能给我多点时间,天天陪着你都好”。郭高峰攥住她的手,牵着她离去。
心脏捐4岁男童
2月1日下午5点多,靓靓自主呼吸完全消失。一直到次日凌晨4点17分,靓靓的生命一直在靠着呼吸机维持着。
昨天凌晨4点,郭高峰从医生手中接过放弃抢救治疗知情同意书,双唇紧抿,颤颤巍巍地在同意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随后,他与妻子更换隔离服,再次进入ICU病房。靓靓看起来依旧平静,但在她的眼角上,却残留着一滴泪。郭高峰用手覆上靓靓的双眼,周忠连则反复摩挲靓靓的面颊说,“还是暖的,她也是一条命啊!”凌晨4点17分,靓靓被推入手术室。
在手术室中,医护人员面对靓靓,并排而立,默哀1分钟。5点半左右,医生停止呼吸机,靓靓很快离去,手术正式开始。据武汉协和医院王医生介绍,心脏受捐者是一名4岁男童。手术结束后,他直接乘早机离开。医院提前准备,将男童推进手术室,确保手术尽快完成。“就心脏活性而言,从停跳到复跳保证在6小时内,安全性最高。”约7分钟后,心脏摘取完毕。王医生将心脏装入保存液中,层层包裹,然后离开。友谊医院医生帮助缝合创口,同时,北医三院曲医生开始摘取眼角膜,为靓靓安装义眼,恢复其原貌。曲医生说,受捐者尚未确定,但眼角膜保存时间较长,可达到两周。
早晨6点多,捐献手术成功。原本等在手术室外的父母却已默默离开,未等到靓靓出来。郭高峰说,“老家有习俗,小孩死后,父母不能见最后一面”。在医院办公室,吴平交给父母捐献证书。郭高峰轻抚着说:“这不会坏吧?以后看到,就像提醒我靓靓有多伟大。”他嘱咐吴平,等心脏移植手术结束,一定要告诉他,“捐献才算圆满”。
□对话
“捐献了,靓靓还继续活着。”
入院两日,大部分时间里,郭高峰都在翻阅女儿的照片。他手机屏幕是靓靓,白白的肤色,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即便是病中的照片,小女孩依然在笑,看起来坚强活泼。
京华时报:还记得女儿病发时的情景吗?
郭高峰:靓靓是在河北邯郸病发的,我和妻子都不在。妻子患癌症两年,一直在老家治疗,已花费数十万元。我做些小买卖,是家中唯一的支柱,实在无暇照顾孩子,就把靓靓交给妹妹看管。一个月前,妻子出院,一家人都很开心,以为好日子要来了。不到一周,靓靓却住院了。开始时只是说头疼,后来一查才知道是脑瘤。
京华时报:没有试图想过救治孩子吗?
郭高峰:治了,1月2日,我们带她到北京天坛医院。初步诊断时,医生说是脑瘤,要为她做引流术。之后再化疗,将瘤切除就好。我心想还有救,我卖血卖肾也要把女儿救好。引流术后,她像个正常人有说有笑。一直到13日,靓靓出院等待化疗。几日后,靓靓头疼复发,失禁、无法行动……症状接踵而至,每天都在恶化。我一下就蒙了。
京华时报:为什么想到了捐献遗体?
郭高峰:医生说,女儿现在的状态,手术风险很大,基本只有植物人和死亡两种结果。既然救不活,何苦让她继续受罪。我看了姚贝娜捐献眼角膜的报道,能帮助别人也算好事一件。反正要捐,不如把能捐的都捐了,就去问医生,他给了我吴医生的电话。
京华时报:之前对捐献遗体有了解吗?
郭高峰:完全没有。有些人怕尸骨不全,我不这么想,帮别人活下来没什么不好。只有一点,必须要正规。把女儿的器官拿去卖,我们再缺钱,也不做这种缺德事。对正规捐献,我没有疑虑,也不求什么回报。
京华时报:家人没有反对你这样做吗?
郭高峰:妻子、妹妹都不反对。靓靓生病后,身体很好的我父亲为她担心,借着点小感冒竟一病不起了。我说想捐遗体,他没说话,叹了口气表示同意,他的胸怀还是很宽的。母亲坚决反对,她看着孩子长大,感情很深。可她是小儿麻痹症,一条腿残疾,催着妹妹来北京找我,怎么都不让捐。
京华时报:靓靓还有没有兄弟姐妹?他们知道靓靓的事吗?
郭高峰:靓靓还有个亲姐姐,大她两岁。妻子病后,两个孩子都在邯郸。姐妹俩做什么都在一起,哪敢告诉她?来北京看病,也是说靓靓头疼,哪想到这么重?9岁都懂事了,我不知道怎么说。拖一天算一天,慢慢再说吧。
京华时报:捐献前有没有询问过靓靓的意见?
郭高峰:这孩子懂事,生病后就没哭过,还反过来安慰我。做父亲的,哪忍心说爸爸要捐你的遗体?只能说靓靓加油,很快就好了。可是我相信,她能明白的。至于受捐者,我并不想见,看到他就想起女儿,我们受不了。捐献了,靓靓还继续活着。
京华时报:在捐献同意书上签字时你是什么心情?
郭高峰:签了字,靓靓就彻底没了。可是不签,又有什么用?意识都没了,留一口气,多撑那几天,也改变不了结局。我不想再看她痛苦,况且她死后,器官能救别人,很多人能活下去,她还是没有离开我。
□释疑
1 为何靓靓患脑瘤还能捐献?
吴平说,人体器官捐献对年龄没有绝对限制。捐献需所有直系亲属签字同意,缺一不可,其中包括父母、成年子女和配偶。靓靓的年纪,不涉及子女和配偶,只需父母同意。此外,捐献需有关器官、组织的功能良好,没有感染严重传染病,没有癌症。原发性脑瘤较为特殊,癌细胞一般不会转移。靓靓是因为做过引流术,才有了这一风险。
2 手术是否在真正死亡后进行?
吴平说,捐献者是否死亡,会有非利益冲突的,具有国家法定资质的病情判定小组来判断。首先要确定其脑死亡,进入一种不可逆的死亡过程。家属签字同意放弃治疗后,也不会立刻开始手术,要等待自然死亡后才能进行。
比如靓靓,只能靠呼吸机维持。停止呼吸机后,等待她呼吸完全丧失,自然死亡,手术才能开始。
3 是否可以指定捐献给某个人?
吴平说,捐献移植需要考虑的因素很多。除去配型、血型等因素,还要考虑器官的大小和重量。儿童器官较小,与成人匹配率相对较低。因而在捐献中,还是要按照器官分配与共享原则,来确定捐献给谁最合适。靓靓的心脏,就捐给了一名4岁男童。
□记者手记
不幸的家庭 不平凡的力量
2月1日下午,记者接到电话称,一名7岁女童患恶性脑瘤,病情恶化被送入ICU病房,父母想捐献其遗体。吴平医生说,以往有人来咨询,多是在犹豫,担心家人尸骨不全,担心医院抢救不尽力……诸如此类,到最后签字同意的并不多。这对父母却有些不同,他们到医院时,已经打定了主意,只想医院能对女儿进行一些临终关怀,让她减少些痛苦。入院手续很快办好,一切都很顺利。
记者赶到医院,在附近的宾馆里见到了靓靓的父母。他们看起来有些木讷,不爱说话,母亲尤为如此,也似乎看不出特别的悲伤。可当我问及孩子发病时他们身在何处,母亲突然一把扯下发套说“我有癌症”,记者着实震惊了。接下来,“卧床的爷爷”、“残疾的奶奶”……记者的惊讶并未停止,一个家庭如何能承载这么多不幸?
从当天下午4点到次日清晨6点,整整14个小时,捐献过程一波三折。想要全捐,无奈只有眼角膜可用,下决心放弃治疗,又传来心脏可用的消息。痛苦、安慰、无奈……心绷紧了又放下。郭高峰说得最多的就是,怎么帮人都这么难?
他当然想帮人重见光明,却更想能救人性命……救像他女儿一样,可能被病魔夺走的性命,和命运搏一搏。他说,经的事多了,女儿的事早已看开,麻木了。可当医生告知他,引流术可能使癌细胞扩散到腹腔时,他情绪明显激动,反复问了两次,“如果我女儿是良性的,扩散到腹腔,怎么办?”医生给他解释,靓靓有脑积水,如果不做引流,可能当时就没了。他情绪稍稍平复,可还是在嘴里小声念叨,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会这样?”
与郭高峰相处的时间里,他的令人震惊之举还有很多。他也许不会表达,却用最简单的话,传递出最不平凡的力量。愿逝者安息,世间会因义举少一些不幸。(记者迟名 陶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