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不少的国人来说,柬埔寨是带有一些悲情记忆的国度。红色高棉的残忍虐杀、越南的入侵,让这个国家的近代史充满了屈辱和伤痛。然而当我亲临这块可能被仇恨灼烧的土地,大街上平凡百姓会心的微笑和古老丛林中沉睡已久的吴哥微笑,却成为了艳阳下最难以释怀的美好。
几乎是没有做多余的考虑,我就打算把整个行程都耗在暹粒。这里曾经是古高棉王朝的心脏,这里也是令我魂牵梦绕的吴哥窟所在地。和东南亚的别国一样,Tuk Tuk是在这里你所能想到的最便捷的旅行交通工具。在不大的暹粒走一走,我就遇到了Tuk Tuk司机Sim,已为人父的他脸上依然有着男孩的单纯和羞涩,这也让我对他格外信任。暹粒的TukTuk司机通常都已经对接待游客轻车熟路,他们会操着流利的英语,拿出地图耐心为你规划行程。与经验丰富的Sim谈妥价格和路线之后,带着期许,我知道之后的旅行我已没有什么多余的要操心。
吴哥窟的日出是旅途中第一次绝妙的体验,而驻守在护城河外和小吴哥池畔,又是另一种体会。我伏在护城河边的石块上,看着天边慢慢泛起玫瑰色的光彩,看着渐渐染上颜色的天幕如何用光影刻画出吴哥的轮廓。长长的回廊、重叠的塔尖慢慢显现,一点点的神秘被揭晓。待天色变得猩红,我方才来到小吴哥面前的池畔,塞上耳机换到理查德·施特劳斯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而当太阳从吴哥窟“须弥山”的塔尖后抬升,我也确乎感受到了尼采描述的神的伟力,第一天早晨五点起床的疲惫烟消云散。
逛吴哥之前我做足了功课,毕竟对于吴哥窟这样的遗迹,它的美有着非凡的历史文化纵深。吴哥窟或许只是小乘佛教、大乘佛教和印度教在中南半岛千年密集过往中的一粟。王都废墟上,无处不在的伽鲁达、娜迦、癞王、阿帕莎拉、佛像,无言诉说着王朝的辉煌与兴衰。而在巴戎寺,吴哥永恒的微笑虽历经时光磨洗,在我眼中却温暖而熟悉。慢慢靠近巴戎的感觉是难以言说的,几百张在石头上凝固的脸向你微笑凝视,而这种微笑又仿佛在无数张陌生又熟悉的柬埔寨人面孔上浮现。千年前,阇耶跋摩七世把自己的面容留在神庙的顶端,慈爱地注视自己的子民。在这宁静光明的神殿,人性佛性巧妙地重叠在一起。而在今天柬埔寨的市井之中,信仰佛教的柬埔寨人民依旧在平凡的生活中善良着,微笑着抹平伤痕。
旅程的最后一天,因为要去到遥远并且路况复杂的女王宫,Sim换了一辆崭新的轿车。如果说,在吴哥窟区域的青砂岩宏伟废墟上感受到的是一种模糊神秘的呢喃,那么在女王宫,视线所及的都是一种明晰动魄的美。赤色砂岩上精美的印度教浮雕造像,仿佛在炙热阳光下生动地跳跃燃烧,这其中就包括了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恶魔掠走罗摩的妻子悉达以及罗摩帮助猴王须羯哩婆杀死其兄波林的故事。藏经阁的塔殿分别由狮神辛玛、神鸟伽鲁达和神猴哈努曼的化身侍卫守候着,庄严肃穆,但其实它们的原件已经保存在金边的国家博物馆。在沦为法属印度支那的时光里,曾有大量的文化瑰宝从柬埔寨流出,连戴高乐政府的法国文化部长马尔罗都曾被女王宫曼妙的蒂娃坦雕刻所蛊惑,将其盗走。
但法国殖民者也不总是做坏事,正是由于法国人在十九世纪中叶穿越丛林的再发现和清理修复,使吴哥窟又回到了世界文化视野当中。离开女王宫,Sim载着我去往一处僻静的寺庙——— 崩必烈。掩隐在丛林乱石中,布满青苔藤蔓的崩必烈几乎没有做额外的修复,散发着原始的生机,我可以想像这就是吴哥窟第一次被探险家利·穆奥发现时候的样子。唯一穿行其中方便通过的一条木制行道,是由导演让-雅克·阿诺在此地拍摄《虎兄虎弟》时铺设。在丛林乱石中穿行攀爬,阳光时不时穿透云朵造访,零星掠过残垣断壁,顿时让我有了一种遗世而穿越远古的感觉。
大部分游客都会选择在巴肯山顶端的巴肯寺看日落,但Sim推荐我去另一处偏远的神殿——— 变身塔。变身塔位于整个吴哥城的最东方,在此处尽可远眺夕阳西落,俯瞰光芒慢慢从丛林和掩隐其中的庙宇上剥落。我坐在石阶上开始静静等待这动人心魄的时刻,戴上耳机聆听霍尔斯特《行星》组曲中的土星乐章:老年使者。当黑暗渐渐覆盖大地,身体开始有了一丝寒意,感受到天地间亘古不变的光明与黑暗的更替快要将我吞并。裸露高耸的变身塔,据说是古代王族火化脱离肉身重生为神之神殿,神殿上坚定的狮神辛玛注视着灵魂迈向永恒,然而如今视野所及,这坍圮的神的王朝却已满目疮痍。
坐在返程的飞机上,我想起了《花样年华》的结尾,周慕云在吴哥窟的某个缝隙忧伤秘语。对于我来说,吴哥窟或许给了我一个机会,把自己遗忘在远古历史的缝隙中。灿烂的文明已逝,想象却可以在废墟上寄生。